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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之間:跨文化交流中橫向相遇的異質身體

文/ 李橋河 (特邀文字工作者,來自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記印中的似曾相四》於蒂摩爾藝術生活節的分享。 (攝:薛丁豪,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

在這次交流的共同製作中,我想分享在交流過程中的觀察,尤其聚焦在編舞者如何看待他團的舞者身體,以此嘗試為這次計劃中的互動留下更細膩的紀錄。


探索Shakti的女性力量:從柔軟的身體出發


Daksha Ji的作品,意圖探索Shakti的非凡女性能量。這個作品的發想,起因於Daksha Ji在初次交流時對於臺灣舞者柔軟身體的驚嘆,因此她帶入印度哲學中柔軟的女性力量,嘗試透過編創和呈現的過程來進行更深度的探索。在排練的過程中,她發現直接下指示的工作方式對於舞者的身體發展有其困難,舞者似乎僅能就動作的表象進行發揮和擬仿;於是,她敏感地發現舞者在創作核心的釋義上因文化理解所產生的偏誤——在印度哲學中,Shakti(女性力量)代表著柔軟、內斂、流動和孕育生命等意涵,須與Shiva(男性力量)相互融合,共同存在以完整生命;然而,這看似簡單的道理,Daksha Ji卻在跨文化的交流中異常謹慎於舞者的詮釋和觀眾的解讀。在發展中期,她很慎重地集合舞者,詳實地解釋自己的創作概念,並要求仔細地逐句翻譯,是以引領大家進入編舞者的創作宇宙。她說明道:


這個作品是在尋找自我能量,透過內在陽剛(Shiva)與陰柔(Shakti)兩股力量的探索,通過舞者的身體,而在從陰柔性的確認中找回舞蹈中的女性力量。Shakti是一股能量,不是一種立場或說明,它更無關乎性別、抑或美醜,而是要在舞者的身體中透過舞蹈的過程來進行象徵性的探索和創造;所以,要去表現的是女性力量的循環而非直線,它的向內而非向外,它具有的創造力和吸引力,它的流動如水,它的完美內縮如圓,它既是照護也是滋養、既是孕育也是創生,它的無處不在。


她嘗試透過這個作品帶出編舞家、舞者和觀眾之間辯證的想像空間,以此帶領觀眾進入一趟甦醒、探索、發現、確認、喜悅的探索旅程;在這裡的歡欣雀躍,不僅是為發現而喜,更也隱喻為台印交流的能量交換而歡騰——透過漫遊、探索、結交、而後建立關係,欣喜地發現與他人的同在,更樂於與觀眾分享彼此認同的喜悅。


之後,她改變原先傳授Odissi動作再加以組合的教學路徑,改而選擇先讓舞者發展欲表達的情感,再於次日教授Odissi動作來幫助畫面的組成;此外,她也同時雕琢印度舞者的身體,帶領她們觸及更柔軟的女性力量,發揮不同文化訓練的舞者身體來發展作品。她向舞者強調去發掘自己內在而非外型,由此來尋找姿勢之間的能量流動;如在發展的過程中,Darksha Ji以尋找一極美珍寶之物來引導舞者,引領她減少智性的思考專注感受——清晰、明朗,而無所質疑——從兩臂的交纏中茁生出世間至美之物,以此細膩地處理脫離母體的分娩過程中所存在著不捨與分享的糾纏,進而詮釋Shakti催生降世的新生命。在作品完成之際,Darksha Ji對於Shakti的探索,起初發展自蒂摩爾舞者身體的柔軟,最末則終於引借排灣吟誦的歌唱;在這樣的過程中,她始終看見著蒂摩爾舞者的身體,並小心呵護、又樂於分享這樣的發現,透過舞者的身體纏繞以貫通身心靈的冥想和專注。


似曾相四:終/衷於我們的不同


另一方面,在蒂摩爾編舞家巴魯的排練工作中,則首先讓舞者分組進行四步舞和Odissi舞步的改編發展,再將這些新編步伐進行調整、細修和調度。在前期的發展中,巴魯一方面試圖要求蒂摩爾舞者更有想法和主導性,而不是純粹學習Odissi舞者的動作來進行四步舞的改編;另一方面,則希望Odissi舞者放下全部手勢的動作語彙來減少Odissi的舞蹈風格。然而,這樣的企求並不成功:Odissi舞者身體運作所講求的內在流動和平衡,使動作在放下手勢的情況下變得難以協調,更產生舞者在學習上的困難。於是,巴魯要求Odissi舞者盡可能擺出好看的姿勢,舒服就好、美就好;有趣的是,這時Odissi舞者又再習慣性地選擇了兩指相連、後三指開張的手勢——對Odissi舞者來說,手勢是有表達性的,這樣的手勢可能代表專注、代表冥想、甚至代表孔雀等意象;然而,此時最重要的不是它所能指涉的意涵,而是它自身能夠成為能指的功能性意義。因此,它正象徵了舞台上的表演性存在,這並不被手勢背後所指意義所綑綁,而是藉由這樣的存在開展出舞者與觀眾之間共享的當下性存有狀態。而這回,對於Odissi舞者擺回部分手勢的慣習,巴魯只叮嚀要減少手勢的象徵意義,而並未如先前的指示要求全然禁止。


事實上,相對於Darksha Ji的編舞,巴魯的排練進度是比較慢的。而到了最後,他更一改原先希望調整印度舞者放下身體慣性所產生的失衡,反而藉由不同分組編制來產生雙重(甚至多重)的身體敘事,恰巧再現兩種文化主體相逢所應產生的張力。我原先認為這似乎是一種取巧和妥協的方式,肇因於跨文化交流編創新作的時間限制,使他沒有時間能夠好好思考Odissi舞者的身體文化和慣性,並從不同的舞蹈調性中進行處理和協調;但再經思索之後,究竟在這樣的評價背後預設了我原先想要看到的究竟為何?又,這樣的想法對於「交流」,是否處在一個過於狹隘的認識?跨文化的交流,似乎往往隱含著「1+1大於2」的預設,透過激盪來達成更大、更宏遠的意外成果;然而,跨文化交流是否能夠擁有一種外於「相互融合、邁向更大合一」的可能,或者擁有對於「更大合一」更深刻的思考?而在這樣的自問之下,從巴魯編創〈記印中的似曾相四〉的片段中,依照舞者身體慣性進行區分,並在台上分庭較勁的拆解組合,方法看似任意,但似乎又更保留了兩方舞者各自文化主體的身體特質,使兩種(或更多種)舞者身體可以在舞台上自由展現。而從另一方面,在對Odissi舞者的訪談中,我們也可以聽到Odissi舞者對於巴魯排練過程的讚譽:她們很感謝巴魯並沒有要求自己跳一個自己不擅長的舞蹈,而是讓自己在舞台上自由的展現;這似乎反映了跨文化交流中極其珍貴的另一面相——「對於相遇的頌讚」。在同一的舞台之上,人們共享了當下性的時空存在,以各自的語言數著一致的節拍,這就猶如解構重組後的步伐仍能清楚看出舞者身上銘刻的文化記憶,在同一時間裡相鬥和歡慶同台並陳,在遇與見之間展露出你我有異有同的相識過程;而事實上,這樣的主題也不斷出現在這兩週的舞台上下。


頌讚相遇之後:看見跨文化交流中的身體異質性?


在《琉璃計畫》交流的過程中,對於相遇的頌讚不斷出現,甚至在計劃之後仍舊持續昂揚迴盪;然而,在激情退去之後,是否能有時間留下一片空白來沈澱這場相遇?


交流,並不只在乎相遇,同時也在於一趟旅程。在這之間,交流作為一個文化過程,可以在其中看見彼此差異,同時在「合作」、「共製」的遊戲規則下,使人在交往過程中各自有所堅持、有所妥協,以此重新釐清自己、釐清對方、也釐清彼此之間的關係。在貼身的來往間不斷觀看進彼此的內裏,透過模仿和學習、示範和闡述,從排練現場中拉出一個共享的空間,將自己的部份讓渡給對方,並也從中不斷逼近而實踐出自身對於對方的理解。此外,在舞蹈的身體之中,除了看見彼此的不同,同時更也可以進一步看見對方與自己的相同;甚至,在辨識別人相異之處的同時,嘗試也理解自己與對方這些不同之間產生分梳的源頭所在。


又到了文章最末,在此我嘗試再度回到《琉璃計畫》另一部分的標題:「When Taiwan and India Meet in Dance/當台灣與印度在舞蹈中相遇」。在燦爛時光的分享會最後,有位金融界的觀眾提問道:「在這樣的跨文化交流和細緻討論之後,你們覺得會留下什麼?」並希望與談者可以逐一分享自己的意見。輪到我時,印象中我一方面表示在這樣交流現場的觀察中,可以讓我更細膩地去深刻暸解不同舞團如何在自我認同和他者觀看之間,去面臨「傳統」與「當代」這樣的重大議題,並且透過紀錄來釐清那些我曾習以為常的區辨方式;而在另一方面,我則以文化是脈絡、細瑣等種種現象的集合,希望自己未來能在特定場景之下回憶起交流之際的吉光片羽。寫到這裡,我意識到自己當時回應的取巧如何巧妙地迴避過觀眾的問題,同時也重新意識到這個提問的深厚和難以回應——在這樣的交流計畫之下,我們如何(又為何可以)宣稱台灣與印度在舞蹈中相遇?又,這樣的相遇之後,究竟可以為我們帶來什麼?而這之間的「我們」究竟是誰?這樣的區分又是何以達成?綜觀上述種種哉問,儘管現在的我尚且無法詳細回答,但仍願在跨文化交流的語境之下,「欣賞彼此文化」或許能不再只是修飾美化的隱喻之詞,而在「欣賞」和「博覽」之餘,更能夠為往後的自己留下茶餘談資以外的深刻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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