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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之間:舞蹈身體中的傳統與當代(下)

文/ 李橋河 (特邀文字工作者,來自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蒂摩爾古薪舞集作品《Varhung~心事誰人知》,此為彩排場照片。 (攝:邱書婷,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

承續前文相異文化傳統所打造的身體和舞台美學,我希望將關注放在此二舞團如何在當代的編創作品中,一方面消化來自文化母體的孕育和涵養,一方面又在當代創作中回視自己所處的時代,透過創作來與現生時代產生對話。


〈Varhung~心事誰人知〉的片段,蒂摩爾出發自排灣語「Varhung」的意涵——它不只代表著心,同時也牽引內在情感交流的表達,強調內斂、真摯、因襲情緒而生的感受;在相仿律動中成為一體的三人又時有人脫出、再加入,潛伏著男子不協調的突觸,也預示著優雅平穩的一致性下所難掩藏在群體中個人情緒的無從釋放。蒂摩爾發展排灣身體以歌為本的四步律動,抓住「Varhung」的文化意涵,在台上並行單人和雙人舞所構成雙線敘事的糾纏,舞者不斷交握的手就猶如被抓在拳心的秘密,短暫鬆綁則又如同偶然的離群,總會在不久後回歸一致低身律動的握合姿態;排灣文化內斂真誠的心,儘管齊聲唱誦,也曖昧地讓人無法清晰可知而僅能以情緒相應同理,儘管在叫喊中向外求助,也未必能輕易讓人洞察不欲人知的隱匿內心。這個舞作反應了蒂摩爾對於排灣文化哲學在當代所能呈顯出的關注,透過創作的過程來連結文化母體和當代人的生活處境,更細膩地貼近當代人群生活切面的細緻紋理,以此回視傳統在現生當代情境所帶來的思考和反省。


而〈彩虹巨蟒〉則描述澳洲創世神話的巨蟒傳說,是Crossing Oceans系列作品的一支,以異文化為題材來融合不同身體語彙進行發展;架著手肘呈掌弓姿的舞者在踩步的腳鈴聲中邁上舞台,她們翻身躍起、趴伏在地頭尾相交,一尾彩虹大蛇於焉現於舞台,她們仿擬現生世界生靈,將澳洲創世神話的敘事再現於舞作之中。Darksha Ji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是個全球擴散的世界,我們很難不去注意到地球另一端人們的生活,也因此我們更應該透過對於別人文化的暸解來充實自己。」在當代的世界中所謂「自己」的文化越來越難以保存,因此必須要「打開世界的視野」,藉由述說那些跨文化、跨地域的故事,使我們可以發現彼此之間有趣的相似之處,並在這樣的來回過程「Deep in Odissi, Try out Odissi」,而在這樣的組合和學習過程中,Odissi舞蹈不只是個工具,而更能夠在這些纏繞如蛇的往返過程中帶出更多思考。同時,這樣的企圖也充分表現出編舞家對於所生世界的關照——對於造物者平衡的維護;她呼籲要找出使用地球資源及尊重生態平衡之間的界線,並認為這樣的訊息在當代社會尤其重要。


從此二選萃片段,可以進一步討論兩團對於傳統與當代的不同思考路徑。在這裡,我想特別強調的是兩個舞團如何與當代對話——蒂摩爾以文化哲學出發,細膩地剖析文化語言的層次和意涵,以自身經驗出發,詮釋情緒和感受的文化意義,展現出文化範疇內對於情感的理解在當代人生活處境下內心刻痕的反思和回應;而Kaishiki則將視角面向世界,跨地域地思考異地創世神話,以此將世界納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和創作視野之中,從全球化的角度回應當代的問題,同樣將主題維持在神性的神話故事,卻因為跨文化的詮釋和理解產生了跳脫傳統框架的創造。當面對當代,兩者都再一次重新回視自己文化主體和傳統。


再論傳統與當代:通過舞蹈的身體


在Darksha Ji的排練和Odissi身體訓練過程中,蒂摩爾舞者一方面在這樣跨文化的交流中,掌握到更精確、更細膩的「收」,更在Darksha Ji的帶領下,引領自己探索身體、與身體工作,在這樣的過程中產生身體記憶,並透過身體來帶動思考;另一方面,他們則有感於Odissi舞蹈中拍子、手勢、腳步的細碎和複雜,因而自認需要更多時間來消化不同身體、處理尚難照料的細節,而非僅止做出動作的表面,而要做出更「沈」、更「自然」的Odissi舞蹈。這樣的敘述引發了我的思考:我們究竟能夠如何做到更「自然」的Odissi舞蹈?「沈」是否是Odissi舞蹈背後的性質,或者其實它才是表象?事實上,這樣的提問並不是要去否認「自然」在字面上的意義——「自然」指的是跳得順暢、習慣或自在,它需要藉由時間來培養、訓練來累積——但如果身體的動態本質可以源自於生活環境、文化哲思甚至其他更大更廣泛的外在條件,那麼「自然」如何能夠被達成?又這邊所要的「自然」究竟是基於「表象」、還是基於「本質」?


從上面的提問之下,我嘗試從當天晚上的發生,回過頭來思考「傳統」和「當代」此二對《琉璃計畫》至關重要的詞彙,雙軌並列地討論兩個以文化為主體的舞團,如何在當代不斷地探索之中重新定位自己?如何以自身的角度重新回視、思考自己所處的傳統?又如何在所處的當代中將這些傳統通過自己來與共享當下的人群對話?以此嘗試思考跨文化交流的可能或意義。


蒂摩爾發展的排灣身體充滿著時間的向性,在身體的律動之間感受到呼出直行的氣息,順著呼吸的來回不斷延伸和流動;東印度古典的Odissi舞蹈則佔有視覺性的空間,在姿態與姿態之間的水平和垂直,身體內在的能量透過不斷的流轉持續追尋平衡,由身體記憶構成的比例組成,並在身體的節奏間串連其敘事狀態。蒂摩爾踩在當今學科專制化的舞蹈訓練而向文化探索,強調身體渾然天成的追求,試圖找尋本質再而精煉、創造,透過不斷的剝除來召回文化身體的純粹,並透過追溯和找回幾近消逝的「文化的身體」;Kaishiki則棲居文化交織出的縝密動作符號而向世界探索,傳習自學校之外、浸染於生活之中,追求於視覺符號間的系統,透過不斷的擴展來拓展Odissi的語言和可能,使極致成為一種舞蹈的自然,以建制一套不斷擴充的「身體的文化」。兩種身體的流動,一者外顯、一者內斂;在這裡,「自然」的步伐在不同文化的舞者身體慣習下成為一套相異的言說,並且在以共同擁有之身體作為的場域相遇而磨合。承襲這樣的思考路徑,使我們得以重新思考「專業」何為?又在跨文化的交流中,「專業」或「素人」是否仍舊會是區分他我的關鍵場域?如若如此,那背後那些被「賴以生存的文化」如何能夠不只是在語言上的宣稱,而能夠有更「清晰、明朗,而無所質疑」的思考和實踐?


在文章最後,我想要回到琉璃計畫的英文名稱「The Living Tradition/活著的傳統」來總結。在無盡的叩問下,「傳統」和「當代」都是我們共處時代的產物,同時也是終不可斷的詰問,透過形構身體的建置與實驗中,使我們不斷重新理解和思考自身文化的核心和界線;而在這場被揭開序幕的跨文化實驗共作中,分別承載著兩套系統文化知識的兩團,通過共同擁有的舞蹈身體中揭示兩文化主體的相遇。在舞台所開展的共享時空中,兩團在文化上的縱向繼承下得以上演在共通時空中、以舞蹈身體為場域的橫向相遇,也正因為我們得以相遇,使「他/我」在這個過程當中又成為主題,讓封閉的各自歷程得以產生一個相互看見的破口,並在下一次的相遇之前,拉開思考自身主體更大的空間;當至如此,「傳統」才能在「當代」繼續保有其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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